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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康庄大道

    “听说了吗?姜阁老在陨仙林大杀特杀,进入天人状态,一剑把超脱都干飞了,凰唯真当场跟他拜把子!”

    酒楼里最热闹的那一桌,围坐了十来个人。个个佩刀挂剑,很有江湖气息。酒酣耳热,正在议论一个熟悉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吹什么牛皮呢?”旁边有人明显不服:“姜阁老要是能把超脱都干飞,那他不也在现世待不住了么?我可知道,前两天他还在楚国跟人干架。把姓钟的脑门都打肿了。”

    前一個道:“你有所不知。这个天人状态,是可以退出来的。天人你可明白?姚甫院长前天可特意在课上讲过,我表姑家的大儿子的好朋友,邻居家的老三,就是龙门书院的学生!听得清楚极了!”

    “那你说说看,什么是天人?”

    “天人,顾名思义,天老大,天下第一人!”

    “吓!有这么厉害?”

    “那你看看,他发威的时候,天道加持,人皇附体,鬼哭神嚎,一剑干超脱。不发威的时候,也超越古今洞真!”

    “后面这半句是真的。”另一个汉子说道:“我听殷文华在商丘说过,姜阁老现在就是洞真最强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认识殷文华?”

    “有幸聊过几句。”

    “啊失敬,失敬。”

    “可别听他吹了!殷文华正要参加‘学海泛舟’,每天都在商丘北城的城楼子那儿讲学,蓄养文气,有人问他不相干的问题,他也回答。那天有人问到姜阁老,他李老四在城墙根儿听得几句罢了!还聊过几句——城墙下几千号人呢,谁认得谁是谁?”

    这一桌酒客里,倒是好几个修为不错的。人均通天境往上,有一个甚至摸到内府的边儿。所以的确是能掌握一些消息的。

    但明显都是小门小派的出身,和大宗真传有着各种意义上的距离。

    比如像“学海泛舟”这样最富盛名的儒家盛会,对天下读书人都开放,甚至都不局限于儒生…他们这几个,连各大书院的初筛都过不去。

    一张学海观礼的入场请帖,就够他们奋斗许多年。

    地狱无门的三位阎罗,各个耳听八方,警觉得很,自然都把这些话听在耳中。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个比一个谨慎,俱不言及。

    “荒谬。”尹观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:“天人虽少,古往今来也是有一些。姓姜的有什么了不起,能说超越古今洞真?”

    “就是!”仵官王先老大之不满而不满:“客观地说,姓姜的照咱们老大差远了!这是没惹着咱们,什么时候接到砍他的单了,咱就把他剥了——老大,他的道身交给我,我让他给您鞍前马后,为组织贡献!”

    尹观看了他一眼,泛起微笑:“好说。”

    新入门的林光明,提出了不同的意见:“天底下用剑的人也很多,斩得出这一剑的,只有姜望——我是说,不是所有的天人,都能超越古今洞真。姜阁老能够赢得这样的认可,是他一剑一剑杀出来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尹观的眼神有些危险:“你对这个姜望,似乎很有好感。”

    林光明的眼神十分刚毅:“我敬仰他的为人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——”他话锋一转:“如果组织有需要,我仍然会服从组织的命令。我个人的喜好,不会凌驾于组织利益之上!”

    “说得好!”尹观抚掌赞道:“都市王很有觉悟嘛。”

    “觉悟谈不上,只是一点对组织的忠心…”林光明说着,小心地注意着秦广王的表情:“我听仵官大哥说,姜望以前是不是也请咱们组织干过活?”

    尹观悠悠看向仵官王:“你说的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”仵官王顿时有些紧张:“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啊,当初杀庄高羡,咱们为民除害,在新安城大打出手,好多人都看到——”

    “纵然全天下都知道,也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。”尹观的表情很严肃:“这是地狱无门的操守,我们要尊重客户的隐秘。”

    “老大教训得是。”仵官王及时认识到错误:“卑下铭记在心,往后不会了。”

    尹观满意地笑了:“再者说了,杀手组织只是一把刀,用之正则正,用之邪则邪。姜阁老怎么就雇不得咱们?太虚阁也可以跟咱们长期合作嘛——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!”

    “那是当然!”仵官王殷勤地为老大布菜,哪怕明白老大一口都不会吃:“虽然很多人不理解,但我一直很注重自己的道德修养,我时时告诉自己,要做一个有素质的杀手。不要给老大丢脸。”

    “行了,无关人等的事情就不要聊了。容易招晦气。”尹观摆摆手:“我让你拿的东西,都拿到了么?”

    尽管知道此处视野已被隔绝,仵官王还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,然后才撕开脖颈,从中取出一个储物匣:“头儿,都在这里面。”

    又对新任都市王道:“光明,伱下去结个账。”

    “诶——”林光明识趣地离席。

    “不用,都是自己人,你就呆在这儿。”尹观抬了抬下巴:“都市王,麻烦你,帮我把匣子打开一下。”

    林光明又坐了回去,谨慎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储物匣。仵官王尸体里掏出来的东西,秦广王都不肯直接上手,他怎么敢?

    但第一次组织聚会,他更不敢拒绝老大的要求,斟酌一番,严肃地道:“为了避免不小心破坏这个匣子,容小弟做点准备工作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取出一对勾勒许多符文的皮手套,给自己戴上了。

    又戴一层布手套。

    又加一层棉手套。

    然后施了五六个咒,防毒防水防火防什么都防。这才终于把手伸向储物匣——

    仵官王主动把储物匣抓在手中,娇滴滴地对尹观道:“他是新来的,我怕他把握不住。老大,还是我单独跟您汇报吧?”

    尹观听若未闻,只微笑地看着林光明:“我让你做什么来着?”

    仵官王讪讪地松开手。

    林光明于是屏气凝神,保持随时可以飞遁的姿态,一把将匣子打开了——

    倒是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变化发生,匣子里只有一些龟壳、骨头、环钱之类的零碎物件,俱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,也见不着什么力量波动。

    仵官王此刻却是若无其事的,还小声地问尹观:“老大,您让我收的这些都是什么啊?也没见着什么特殊?”

    林光明眼皮直跳。

    这些东西他认得,前段时间刀山火海地闯,他亲眼见着仵官王一件件捡起来的。

    他这时才知道,什么投名状,什么景国腐朽,什么仵官王心生憎恨一定要报复景国人…原来都不过是为了完成秦广王交代的任务!

    最过分的是,他参与了任务,却没有拿到酬劳!

   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?

    正要说些什么,忽然感到手上一阵冰凉、滑腻。

    林光明低下头,惊悚地瞪大了眼睛…却是餐桌底下,仵官王抓住了自己的手!

    “光明,我之后再跟你细说。”仵官王娇滴滴地安抚道。

    恶心、戒备、警觉、愤恨…这一刻十分复杂的情绪在林光明心中翻涌,他想尽平生悲伤事,才缓过来,勉强道:“没事的,贤兄,咱们之间不必解释,我永远相信你。”

    尹观静静地看他们亲昵,面不改色地道:“匣子里的这些,都是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他已经在姬炎月那里,得到了“靖海计划”的轮廓。

    虽然只是轮廓,其宏伟、庞巨,也让秦广王这样无所顾忌的人物,缄忍了许久。

    当然,他的缄忍并不是出于什么大局考虑。

    天下苍生,关他何事?

    他只是明白这样一个计划的重要性,而清醒地认知到,站在这样一个计划之前,自己可能要付出什么代价。

    他曾经跟卞城王说过,他跟那种热血上头的疯子不一样,他是想清楚了再发疯的人。

    景国丞相闾丘文月,所谋甚远。地狱无门的尹观,所求却很简单——

    闾丘文月让他痛苦过,他也要让闾丘文月痛苦。

    仵官王收集的这些东西,本身不算特别重要,无非是景国诸多行业里,一些涉及“靖海计划”的边边角角。但正是这些东西,验证了“靖海计划”的细节,让尹观能够结合已知的轮廓,看到最后的宏图。

    看到它们,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“行了,回去收拾收拾。”尹观径自起身:“这几天会布置一些简单的任务,让你们先找找感觉。”

    仵官王眼睛一亮:“是有大活要准备吗?”

    尹观只看了他一眼:“等通知。”

    只此一句,身形已无。

    杯中酒液一闪,似有绿芒晃过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。

    林光明起身去观察那盏酒,趁机离开仵官王身边,坐到了对面去。

    “崔贤兄。”他隔着一桌酒菜,若有所思:“老大是不是不信任你?来的都不是真身。您搜集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了一眼,碰都没碰,更别说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仵官王有些幽怨地道:“他不信任任何人。哪怕是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开宗元老。当然,我可以理解他。作为地狱无门的首领,肩负着整个组织的未来,需要时时警惕,时时怀疑。”

    “贤兄真是太忠诚了!”林光明十分感慨:“我相信总有一天,老大也会像我一样,了解你的为人,给你毫无保留的信任。”

    仵官王随手把桌上的匣子收起来,顺便收掉了隐在储物匣纹路中的诡线尸虫:“贤弟既然毫无保留的信任我,这个匣子的事情,可不可以不再问了?事关组织机密,我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林光明笑得很温良:“贤兄不让问,那就不问。当弟弟的,帮贤兄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,有什么疑虑可言呢?”

    “你呀你。”仵官王用涂着蔻丹的纤白手指,点着林光明,嗔道:“又让我念你的好——”

    林光明还能保持笑容,趁机问道:“贤兄,您猜得到老大在准备什么大活儿吗?”

    仵官王深沉地道:“老弟,不该问的别问。这是杀手的规矩。”

    林光明瞥了几眼他的心脏,琢磨着这王八蛋究竟是依靠什么转移命格,朝夕相处这么多天,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。面上仍是乐呵呵的:“好好好,小弟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大概仵官王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过分,又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:“以我对老大的了解,这次任务非比寻常…你就准备挣一笔大的吧!”

    这完全不能诱惑到林光明,反倒叫他心生不妙。

    林某人深刻懂得富贵险中求的道理——越挣钱的活儿越危险。

    “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贤兄…”他斟酌着措辞:“我是第几任都市王?”

    “第五任。”仵官王又喝了一口酒,眼神十分真诚:“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任。”

    林光明的眼角抽了抽:“就…第五了?我记得地狱无门统共也没成立多久吧?”

    “这年头工作不好找。”仵官王百无禁忌地夹菜吃:“像咱们组织这么好待遇,当然竞争激烈。人来人往多正常!”

    林光明一直都是在国家体制混,常常是一个萝卜一个坑,还没待过这么高流动性的组织,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。

    他生性谨慎,难掩忐忑:“小弟选的这个名号,是不是风水不太好?要不然我跟老大说,再换一个?”

    “放心,放心,没有的事。我们地狱无门每个位置都是公平的,风险相当,哪有风水一说!”仵官王拍拍林光明的肩膀,安慰道:“像三殿宋帝王、七殿泰山王都是走了四任,若有新来,都算第五任,你都市王一点不特殊嘛!还有中央天牢里那个转轮王,估计也熬不了太多天,他也是第四任。你说你急什么?”

    林光明本来就觉得不安全,这下终于放心了。跟着这帮亡命之徒,比想象的还要不安全一点。

    “好哥哥,我真是跟着你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啊!”他饱含热泪,把那碟加了鬼雾莲的菜,往前推了推。

    打呼的声音,似牛哞一般。

    不仅浑厚,还带着极长的尾音。

    尹观在底舱的货物箱里睁开眼睛,四周传来的便是疲惫船工们此起彼伏的打呼声,与河潮呼应,十分壮观。

    他听得实在是烦,但也懒得做什么。毕竟地狱无门已经习惯了“杀人挣钱,不白杀人”。

    自在平等国的帮助下,从楼约手底逃生,景国对他的追捕,几乎就仅存于名。

    他反倒是愈发警惕了。

    包括这次去见仵官王,收拢线索,审查新任都市王,他也只临咒身。

    真身藏在长河的货船中,用这些走南闯北流动的人气,混淆自己有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。

    这条货船倒也不是随便找的,它属于齐国境内一个新兴的、由众多小商会组成的商盟——和昌商盟。

    围杀姬炎月一事,几乎使得地狱无门被连根拔起。对组织造成的毁灭性打击,直至今天也远未恢复。各地鬼社的重建,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呢。

    尹观在酒楼并没有说实话——对着一具尸体一只鬼,不必讲人话。

    不回信的阎罗,可不止卞城王一个。

    但有的阎罗不回信,骂几句就行。

    有的阎罗就需要好好回忆一下,秦广王的凶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