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书房出来, 陆长舟一路直行,往平宣帝所在的内殿而去。走了一段,前方的路突然被高墙所挡,他才惊觉自己走错了方向。陆长舟站定不动, 犹如一尊雕像, 许久, 胸中才徐徐呼出一口气, 一拳砸在面前的漆柱上。

    这一拳力道不小, 红木漆柱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周遭路过的小太监惊诧望来, 无不心惊。等陆长舟放下拳头时,漆柱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槽。

    陆长舟死死盯着那个凹槽, 心中怒气惊愕交织, 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。

    身侧有一池清水, 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。陆长舟移开目光, 握紧腰间那枚玉佩,几乎要将之捏碎。

    也是到今日,他才发现, 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仅可恨,还非常的软弱。他做了那样的事,一直不敢告诉别人, 现在出于愧疚, 又或许明白比起周文恩,自己是更适合的人选, 因此才会留下三封圣旨, 将选择权交给陆长舟。

    无论出于哪种原因, 陆长舟都不接受。他甚至希望没发生今天的事, 也突然明白了祖母和陆绍一直瞒着他的原因。

    因为方才他将圣旨和陆宛芙的画像烧了,书房中李宝福扑火及时,但还是冒出了一些黑烟,这会正召集几个小太监处理现场。

    李宝福已经知道了陆长舟的答案,正要按照平宣帝之前的吩咐进行下一步,看见陆长舟还没走,犹豫了瞬,走过来说:“陆小侯爷,陛下他……他也是不得已,当年他对陆姑娘一见倾心,但因为身处朝堂很多事身不由己,只能亲眼看着所爱之人出嫁。”

    “那副画像,陛下珍藏了许久t  。别人不知,奴才却知他有多舍不得,有时一天都要看好几次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陆姑娘生下你不幸离世,陛下本打算想法子将你放在楚皇后身边抚养,只是后来陆侯和陆老夫人坚决不肯,这才……”

    话没说完,陆长舟冷声打断了他,“李公公,时候不早,做事去吧。”

    他不想听这些话,当年平宣帝和陆宛芙具体发生过什么,陆长舟并不清楚。他只知道,陆宛芙已经嫁作人妇,无论有情无情,二人都该就此了断,但平宣帝却夺了她。

    当年陆宛芙,应该很不喜欢他这个孩子。那种从出生就不被期待,不被喜欢的感觉,很久以前陆长舟就从元嘉长公主那里体会过一次了……

    至于那副画像,它不该被平宣帝拥有。

    心绪勉强平静后,陆长舟去处理了几件棘手的事。或许是天性如此,又或许是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所致,天大的事面前,陆长舟也能不崩于色。

    经过差不多一天一夜,此时的陆长舟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,甚至眉眼间更冷峻了几分。

    下午,李宝福宣读圣旨,封五皇子为太子,陆长舟摄政。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内,朝堂内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,倒也没生什么乱子。

    忙碌一日,晚上陆长舟去看望平宣帝。他到时,殿内珠翠晃动,楚皇后和太后也在。

    太后其实能理解平宣帝的决定,如今诸位皇子中,也就只有周文恩了。这个孩子虽生性顽劣,但好好教导未免不能担当重任。先前她还担心,平宣帝会为了选择更合适的陆长舟,将那件事公之于众,好在平宣帝还知道要脸。

    端王残害手足,前太子薨逝,现在皇帝又病倒了,太后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,但毕竟是太后,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也能淡然。她对周文恩封太子,陆长舟摄政这个决定还算满意。

    甚至,她非常有把握陆长舟这位摄政王定会尽心尽力辅佐周文恩。一来二人的关系摆在那里,二来就算日后陆长舟有什么僭越的心思,也越不过身世这道坎。最坏的打算,就算陆长舟能不顾身世夺权,那他不也是平宣帝的骨肉?

    只要这天下还姓周,太后就不担心。

    因此他们到时,太后起身亲自相迎,拭着泪说:“文恩还小,往后就麻烦长舟费心了,若他不听话,只管来告诉哀家。”

    看见太后和楚皇后,陆长舟忽然就想起了那本写着名单的小册子。他神色如常,不过下颌线紧绷,说:“臣自当尽力而为。”

    一番交待,太后年迈先回宫休息,陆长舟朝龙床看去,正好撞上楚皇后的目光。

    即便不想承认,但楚皇后必须承认,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。那个位子,周文恩一个人坐无妨,但有陆长舟摄政,往后周元烨再想东山再起就难了。

    楚皇后内心十分纠结,是顺势抛弃周元烨,安心享受自己的荣华富贵,再从长计t  议,还是冒险一把……

    她算盘打的飞快,一时间拿不定主意,猝然对上陆长舟目光,不禁一怔。晃过神来,笑容僵硬,说:“本宫有事,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不多时,空旷的大殿之内再没别人。寂静中,二人目光交织,平宣帝躺在床上,好像有数不清的话想说。他喉咙中发出语义不明的话语,一双黑漆漆的眼睛,恳切地望向陆长舟。

    那一刻,陆长舟有所感知,眼前这个面容枯槁,满目泪光的人,可能是想听自己叫一声父亲。

    他上前两步,跪在平宣帝的床前,低声说:“臣谨记陛下旨意,定不负所托。”

    平宣帝仍用那种热切的目光看着他,他虽然说不出话,手脚不能动弹,脑子却是清醒的。这些年二人为君为臣,为外甥和舅舅,现在平宣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,确实很想听眼前这人叫一声父亲。

    静静默了片刻,陆长舟起身唤人进屋服侍,说:“天色不早,舅舅好生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从宫里出来,陆长舟一路策马回平阳侯府。白天册封摄政王的旨意就传到平阳侯府了,楚橙和陆老夫人招待往来亲眷,晚间也才歇下。

    楚橙刚回听雪堂,外面滴答滴答下起了雨,夏天雨来的突然,毫无防备。她坐了一会,起身撑伞打算出去一趟。

    才走到廊下,就听外面洪顺嘹亮的嗓音:“小侯爷回了。”

    楚橙惊喜,快步朝院外走去。隔着泼天的雨幕,终于望见廊下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。

    陆长舟没有带伞,好在回来的还算及时,外袍沾了水却不至于到落汤鸡的狼狈地步。他稍稍整理仪容,见到不远处的楚橙,忽而笑开:“怎么在这里?”

    看见主子露出笑脸,临阳也放松了下来。一整天他陪陆小侯爷在皇宫走动,虽不知陆长舟在承光殿内发生了什么,但从冷峻的面容也能看出,主子心情极差。临阳一整天心惊胆战地当差,见主子笑了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“等你呀。”楚橙冲他甜甜露出一个笑,等陆长舟走近就靠了过去。

    近来陆长舟忙碌,楚橙并不知道他今晚到底回不回来,只是出来碰碰运气,没想到她运气好,才出门就遇上了。

    两人牵手回房,除去湿了的外袍,换上一身干净衣物,楚橙从浴房出来时,见陆长舟站在窗前,望着湿漉漉的院子发怔。

    认识这么久,楚橙知道这个男人鲜少露出这么茫然的表情。她心下了然,走过去拉了拉陆长舟的手,“今日圣上旨意下来,听闻夫君以后便要摄政了,夫君不高兴吗?”

    她说的小心翼翼,陆长舟垂眸看她,勾唇浅浅笑了下,“意料之中的事,有什么好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很淡,楚橙便试探地问:“那今日……皇宫里可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?”

    闻言,陆长舟盯着她静静看了许久,忽然伸手将楚橙抱进了怀里。

    许是因为淋雨的缘故,他的怀抱比t  平日要清冷许多。楚橙紧贴他的胸口,听见陆长舟稳稳的心跳。

    陆长舟揉了揉她的乌发,道:“意料之外的事……确实有一件,但不知该不该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楚橙放轻了呼吸,胸口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,怎么也透不过气来。她觉得,自己已经猜到是哪件事了。

    “怕说了,你就不喜欢我了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这样的男子,很难让人把他与可怜两个字联系起来。但这一刻,这样一个雨天,楚橙就是觉得她的夫君,有那么一点可怜。

    一个从出生就不被期待的孩子,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谎言里的少年。这一刻,楚橙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,只好将他再抱紧了一些。

    她感到抱着自己的那双胳膊微微颤抖,心也好像被揪住了,一阵阵地发疼。

    最终,她只能试着踮起脚尖去吻男人的下巴,说:“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。”

    楚橙的唇将要离开他的下巴时,陆长舟猛地一个低头,衔住了她的唇。他靠着窗台,死死抱住楚橙,楚橙的脚尖离开地面,整个人压向他。

    窗外雨点滴滴答答,连成线的雨不断坠落,两人吻的难舍难分,楚橙快要溺死在他的气息里。她配合着,好像在无声的履行诺言。直到实在喘不过气,陆长舟的唇才微微与她分开,抵着她的额喘息。

    楚橙好久都无法平复狂乱的心跳,她看着陆长舟漆黑的眼,听见男人在自己耳畔问:“就这么喜欢你的夫君?”

    “喜欢,很喜欢。”她大着胆子说。

    因为身体还悬空着,说话声有点发抖。

    陆长舟就抵着她的额头,笑了,亲亲她的鼻尖,用极为轻快的语气说:“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,关于我的身世……”

    陆长舟的声线低醇,尤其在这样的雨天,应和着雨声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撩人意味。

    他静静地说,楚橙就静静地听着,一直不开口打断。

    陆长舟就从自己的怀疑,到找人质问,再到后来自我怀疑和耿耿于怀,所有的事都说了一遍。说到最后,他长长叹息一声,用自嘲的语气说:“事情就是这样,我这个人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好。以前我在你面前都刻意表现好的方面,实则心里藏着坏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了,楚橙才问:“那你现在告诉我你见不得光的出身,你心里藏着的坏,阴暗的小心思,就不怕我讨厌你,离开你了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怕的。”陆长舟一口咬住她的腮帮子,说:“但我觉得,做夫妻不光在床上坦诚,别的方面我也应该对你坦诚。我的好和不好,都愿意展现给你看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,即便你因为我的这些不好讨厌我,想离开我……也是来不及的。”

    他抱着楚橙的腰往上提了提,用一种抱小孩的姿势,楚橙双腿环住男人精瘦的腰,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楚橙捧着他的脸,定定看了一会,说:“那我也告诉你,这件事……t  我早就知道。”紧接着,楚橙就将当时无意中偷听到元嘉长公主和陆绍对话的事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故意瞒着你,实在是……不知怎么开口,况且我看公爹不欲让你知晓,就一直没说。”

    就在楚橙坦白后,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。许久,就在楚橙以为陆长舟是不是生气了的时候,屁股上忽然不轻不重挨了一下打。

    她哎呀一声,陆长舟就吻了上来,瞬间吞没他的声音。一吻毕,才说:“往后,有事不要再瞒我。”

    楚橙点头,“我知道,夫君对我坦诚,我对夫君亦然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就轻轻笑了下,他今晚笑得次数特别多,显得心情特别好。

    夜风袭来,看天色不早,陆长舟抱着她回到了榻上。睡前,他吻了吻楚橙的脖颈:“何幸得遇,妻子如斯。”

    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,无论陆长舟还是楚橙,几乎都没有喘息的时间,两人累极了,都没有做什么,倒头便沉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后半夜,风雨交加,夏夜的雨水迅猛湍急,雷电紧随而至。一条长长的闪电划过天幕,轰隆的声响震耳欲聋。

    陆长舟感到身边的人抖了抖,裹着被子缩在床榻里侧。几乎是出于本能,他贴了上去,连人带被将楚橙抱住,亲了亲小妻子的额头,“不怕,我在的。”

    整个夏天几乎都在雨水中度过,因为下雨不能出门,楚橙就天天窝在小院里和陆老夫人缝香囊,抄佛经。而陆长舟依旧很忙,太子登基没多久,平宣帝就驾崩了。

    抛开别的不谈,平宣帝在政绩上,确实是一位好皇帝。他下令疏通运河盘活商业贸易,加固河堤防洪,更做了不少减税利民的好事。汴京百姓对帝崩是真心难受,消息才发出皇宫的第二日,自发在家门前挂起白幡,为其一个月的国丧。

    国丧期间,整座汴京城寂静如冬夜,不闻礼乐之声,无人屠宰牲畜,更无人嫁娶。国丧过了之后,新帝登基,年号景平。

    也就是国丧刚过,新帝登基不久的时候,距离汴京不远的咸娄传来了消息,端王在府中饮酒取乐,醉酒后不慎打翻烛台,引起火灾,整座端王府付之一炬,里面的人都没出来。

    咸娄天气干燥少雨,夏季失火是常有的事,烧毁的有时候是民宅,有时候是山林,总之没人怀疑这场火来的诡异。不过听闻端王饮酒取乐,还是有不少大臣皱眉觉得不妥。

    先帝驾崩不久,虽说新帝已经登基了,但不少大臣,百姓都还沉浸在国丧的压抑氛围中。这位端王殿下竟饮酒作乐,眼中简直无宗教礼法。

    不过说归说,毕竟死者为大,在摄政王的提点下,新帝还是着人风风光光办了端王的丧事。

    这天,陆长舟处理完政事,又亲自检查了周文恩的功课。周文恩年纪虽小,但自从容妃娘娘生病,平宣帝驾崩,就越来越有小大人的t  样子了,虽然有时仍会有些孩子心性,忍不住偷懒,但只要陆长舟一个眼神扫过去,他就乖了。

    此时,见陆长舟检查自己的功课,周文恩在龙椅上如坐针毡,头上的冕流轻轻晃动,呼吸都放轻了。

    幸好,陆长舟抬头冲他微微一笑,“这次的功课不错,有进步了。”

    周文恩就笑开了,但很快,陆长舟又严肃道:“陛下,为君者不怒自威,若陛下连头上的冕流都控制不好,如何叫人警醒威慑臣子。”

    这说的是周文恩仪容仪态的事,小皇帝坐的端端正正,霎时就不敢乱晃头上的冕流了。

    二人谈完正事,周文恩要去看望容妃娘娘。临走前,他没忍住,见无人注意快步走到陆长舟跟前,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:“陆表哥,今早下朝,朕听见礼部侍郎和工部尚书议论,说你教我,像在教儿子。”

    一句玩笑话,果然又引来陆长舟严肃的说教。周文恩赶忙闭嘴,说:“就随便说说嘛,陆表哥不要当真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却郑重道:“你是皇帝。”

    自从周文恩登基,两人便以君臣相称,无论私底下还是明面上,陆长舟都不准周文恩再称呼自己为表哥,更不用说今日教儿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。

    一见他正色,周文恩不敢再胡闹,也一本正经道:“朕知道了,多谢摄政王教诲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同出了承光殿,周文恩要去凌春殿,见陆长舟往东走,又追上去小声问:“天色已晚,陆表哥还不出宫与表嫂团聚吗?”

    见四周无人,陆长舟稍稍纵容他,说:“还有事要处理,陛下先去看望蓉太妃,晚些时候臣将折子送来给陛下复批。”

    周文恩苦着一张小脸,叹气:“哎,陆表哥为国为民,都怪我不争气,让你为我操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臣职责所在。”

    周文恩又神秘兮兮道:“陆表哥一直忙于朝事,没有时间陪伴表嫂,表嫂不会怪罪于我吧?”

    陆长舟正色,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长姐说,表哥一直没有孩子,都是我拖累了你。”

    周文恩口中的长姐,自然就是文婧公主,她现在已经是长公主了。陆长舟眉心微蹙,只觉得这对姐弟,一个敢说,一个敢信。

    他摇头,说:“此事与陛下无关。”

    周文恩追问,“那我什么时候有小侄子?”

    陆长舟赶紧将人送走,真是的,前些时候祖母催重孙就算了,怎么现在小皇帝也来催侄子?

    晚些时候,又下起了雨。陆长舟回到日常处理事务的宫殿,召临阳问话。端王的丧事已经办完了,但为了保险起见,陆长舟让临阳去确认死者的身份。

    临阳道:“当时端王府大火,发现时火势太大已经控制不住,那天我们的人守在王府附近,确实没看见人跑出来。但仵作验尸,端王妃楚蕴和郑侧妃的尸骸都对的上,唯独端王的尸骨对不上,年纪比端王大了十来岁。”

    周元烨t  狡猾,陆长舟沉吟片刻,说:“派人去太后行宫附近守着,另外,派暗卫去找。找到以后,不必上报直接射杀。”

    临阳应下,办事去了。

    夜越来越深,陆长舟想起周文恩的话,再看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,决定即刻回府。谁知尚未出门,又迎来了客人,是兵部的几位大人。

    先前端王在兵部安插人手,培植过自己的党羽,新帝继位后,兵部的人换了一拨,新旧交接之际许多事务拿不定,众人就常来找他商议。

    人既然到了便没有推辞的道理,陆长舟只得请人坐下商议。

    众人议事常常忘了时间,兵部侍郎手持卷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,但陆长舟听着窗外的雷声,却渐渐走神了。

    这样的雨夜,他的小妻子一个人在府中,应该是害怕的。陆长舟没忘记上次也是这样的打雷下雨天,楚橙裹紧小被子缩在床脚的可怜样子。

    他看一眼兵部侍郎,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,便耐心听了一刻钟,终于还是没忍住,起身道:“诸位,今日府中有点急事,请容本王先去处理。”

    他诚恳道歉,几位大人岂会不应。更何况商议的事虽重要却不紧急,听闻摄政王有更紧急的事,他们便放行了。

    陆长舟谢过,不再耽搁,撑起雨伞便走进了雨中……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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