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平阳侯府正是掌灯时分, 四周阒然无声,秋日落叶一片紧跟一片接连落下,多了几分萧瑟之感。

    出宫前楚橙在凌春殿已经用过晚膳,陆长舟在五军都督府也用过了, 如此倒不着急回听雪堂, 陆长舟便建议到处走走。

    平阳侯府占地面积颇大, 院落一座挨着一座, 花园成片四时之景各不相同, 各有情趣。二人携手走过婺园,只见不远处高高立着一颗柿子树。正是秋天, 树枝上挂满了一个个红澄澄的果儿,可惜天色暗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的影子。

    陆长舟见他的小妻子盯着看, 便问:“你想吃明日叫人来摘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喜欢柿子呢, 一点都不好吃。”

    看见柿子树, 楚橙只是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, 加之今日进宫心里藏着事,一时有些出神罢了。按照梦中的情景,平宣帝薨逝后朝野经历了两次动荡, 一次周元烨继位,一次周文恩继位。可是依现在的情形看来,一切都太遥远了。

    听闻近来太子势头大好, 平宣帝很是器重, 有太子在前,周元烨如何继承大业?楚橙百思不得其解, 可惜梦中的细枝末节她并不清楚。

    她被陆长舟牵着, 漫无目的地往前走, 差点一脚踏空踩进池子里, 还好陆长舟眼疾手快扶住了。陆长舟无奈出声:“你这姑娘到底在想什么,总是心不在焉的。”

    楚橙被他吓了一跳,小拳头捶在男人胸口,娇嗔:“干嘛吓我!”

    “问你话呢,在想什么?”陆长舟点点她的额。

    楚橙鼓了鼓腮帮子,沉思片刻终是鼓起勇气,问:“夫君,听闻端王和太子争的火热,依你之见,他们二人谁的胜算更大一些?”

    闻言,陆长舟沉了脸色,只道:“这些不是你该管的。”

    楚橙也知道不该过问这些事,但不知为何就是感到心慌,她隐隐觉得如果周元烨继位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。

    楚橙嗡嗡应好,说:“我不是故意说这些惹夫君不开心,若我说错了你不要恼我。想必你也知道,我刚来汴京时皇后娘娘t  做主,想让我嫁给端王。虽这事没成,但我总担心日后若端王起势,会报复我也会报复夫君。”

    她秀气的眉头蹙着,看上去真是担忧极了。陆长舟将人揽到怀里,柔声安抚:“我怎会恼你?只是觉得你近来忧思过重,不若叫大夫过来开一副清心静神的方子调理调理。”

    “皇后撮合你与端王的事我自然知晓,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。你如今是我的妻,就算日后端王起势,还能强行将你夺去不成?有我在,自会护你周全。”

    男人的胸口温热,楚橙被他抱着终于安心几分。无论陆长舟说什么,她愿意毫无条件地相信对方。

    皎洁的月色下,二人静静抱了一会,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,“可是长舟在那?”

    是陆绍。

    他们在的这个地方空旷,不远处就是平阳侯府的马场,除了跑马,那儿最常用于练武,一旁的墙壁之下摆放着兵器架,陆绍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的。

    听闻公爹的声音,楚橙赶忙丛陆长舟怀里钻了出来。不远处灯火渐亮,陆绍似乎在那边修理一张弯弓。

    陆长舟带她走近,二人分别给陆绍见礼。

    陆绍的性子非常温和,一点也不像武人。他看着这对小两口笑了笑,说:“到这儿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楚橙脸一红,倒是陆长舟淡淡开口,说:“随便过来逛逛。”

    陆绍哈哈两声,手持一张弯弓,忽然来了兴致,说:“我们父子二人也许久没切磋了,不如趁今夜比试箭术如何?”

    这会天已经完全黑了,虽说侯府灯火通明,但对于射箭来说光线还是太暗。但陆绍和陆长舟就喜欢在天黑之后比试,这时候射箭光靠眼睛是不行的,更多的是凭借长久积攒的经验和直觉。

    见陆绍兴致很高,陆长舟也不推辞,当即拿了一柄顺手的弓,就要与父亲比试比试。楚橙见没自己什么事本打算走了,不想陆绍道:“留下吧,儿媳妇做裁判。”

    楚橙对于射箭比赛一事虽一窍不通,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,无非谁的箭簇距离靶心更近谁就赢了。她想了想,嫁进门这么久还没见过陆长舟射箭的样子,就点点头留下来。

    空旷的校练场上夜风呼呼作响,几盏灯明晃晃的亮着,但还是看不清远方的靶心。楚橙好奇,光线这样暗真的能射中吗?

    每人三只箭,很快陆长舟和陆绍都各自做好准备,陆绍先来。只见他掂了掂手中长弓,爽朗一笑,说:“儿媳妇可不能偏心,该是多少就是多少。”

    楚橙立马站好,打包票说:“公爹,我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但笑不语,看看楚橙,又看看陆绍,催促说:“父亲,开始吧。”

    旋即,就见陆绍展臂,箭尾搭在弓弦上,向后用力一拉,拉出接近于满月的弧度。对面箭靶距离大概十丈远,因亮度有限只能模糊看见站立的箭靶,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圈数。

    陆绍并不急t  于放箭,他闭眼凝神,似乎在感受靶心的位置,又似乎在寻找射中靶心的感觉。

    楚橙第一次见这样的比试方式,虽然知道是一家人,胜负无所谓,但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。公爹是长辈,但陆长舟是夫君,私心里,楚橙是希望夫君能赢的。

    但陆绍久经沙场,一看就非等闲之辈,楚橙不禁为陆长舟捏了把汗。

    她紧张到呼吸都放缓了,一颗心砰砰直跳时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,利剑划破夜色,带起阵阵疾风,准确无误地朝箭靶飞去。紧接着,便响起沉闷的一声,射中了!

    陆绍一鼓作气,连发三支。等射完了才扭扭胳膊,笑道:“儿媳妇快去看看,准度如何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像个小孩子一样,竟有几分雀跃,一点也不像戍守边疆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。楚橙不敢耽搁,赶忙带人打着灯笼上前察看。

    走近一看,楚橙傻眼了!

    陆绍实力非同一般,三支箭两只正中靶心,唯独一支微微偏了些。她顿时面如菜色,心里不住为陆长舟担心。

    公爹这么厉害,他的夫君岂不是要输了?虽然输了也没什么,但楚橙不知道陆长舟箭术如何,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。

    等她报完了准度,陆绍再次大笑,得意道:“看来我宝刀不老,长舟,且看你的了!”

    陆长舟淡淡笑了下,并没有说什么,他拿起箭也开始搭弓。楚橙见状,因不想陆长舟输的太不好看,便偷偷摸摸举着两只灯笼往箭靶的方向挪了些。她靠近一些,有灯笼照明陆长舟射中的概率就能大一些。

    楚橙打算的好好的,以为没人注意,她越挪越远,殊不知陆绍看的胡子一翘一翘,就差笑出声了。

    他指指点点,“长舟,你这媳妇怎么回事?还公然帮你作弊的,是当我眼瞎吗?”

    陆长舟也笑得无可奈何,他冲远处的楚橙招招手,将人唤到身边,笑问:“你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在帮你呀。”楚橙急得不行,附在他耳畔小声道,“公爹常年上战场,岂是你能比的,至少也不要输的太多嘛。”

    陆绍耳尖,咳嗽两声,“儿媳妇,可没有你这样做裁判的,就这么喜欢你的夫君,舍不得长舟输给我?”

    话语中是浓浓的揶揄,楚橙一听计划败露,大窘,脸倏地烧起来。

    陆绍都这么说了,楚橙不好再暗中帮陆长舟,只得乖乖站在一旁观战。陆长舟朝她一笑,给了楚橙一个安心的眼神,等他搭弓拉弦时,目光陡然变得凌厉。

    黑夜中只亮着零星的几盏灯火,远远照不亮浓重的夜色。陆长舟长臂伸展,身体重心后移,整个人好像要展翅的雁,给楚橙一种下一秒就要腾飞的感觉。

    她捏着帕子,紧张的不敢呼吸。就在顷刻之间,眼前疾风乍起,一道白光飞了出去,几乎没有犹豫,陆长舟又射了第二支。

    咚咚两声,全部正中靶心。只是当他射第三支时,忽然t  目光瞟了一下楚橙,楚橙尚未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,就见利箭飞出,可惜的是,这支好巧不巧,正插在箭靶前方的泥土里。

    距离太远,楚橙尚不知晓结果,赶忙举着灯笼前去察看。令她惊奇的时,陆长舟的前两只箭,竟循着陆绍的箭尾劈开,箭杆被均匀地一分为二,大刺刺叉开像开花一样,第三支却精巧了落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楚橙明白了,陆长舟是故意的,他故意输给陆绍。

    她飞奔回去,笑着恭喜陆绍:“公爹,您赢了。”

    陆绍岂会看不出儿子的谦让,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拍拍陆长舟肩膀,道:“好小子,都知道和你爹玩这套了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凭实力赢的,此话怎讲?”陆长舟笑问。

    楚橙也帮腔,“是呀是呀,公爹厉害,夫君就是不及您。”

    看这小两口你一言我一眼,就跟唱双簧似的,虽赢得不光彩,但陆绍只得认了。不过他心情非常不错,又揽着陆长舟到一旁说话,楚橙知道父子二人有话要说,就乖乖坐在石凳上等着。

    等到了一个寂静的地方,陆绍看一眼陆长舟,才道:“这次我回来,见你身体心态是真的不一样了,为父替你高兴。”他看看远处的楚橙,问:“可是因为冲喜娘子的缘故?”

    陆长舟并不正面回答,只道:“儿子的冲喜娘子确实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看出来了,大庭广众下帮你作弊,还能不好?”

    自从陆绍去了边疆后,父子二人鲜少有这样的机会促膝长谈。陆绍望向天边的一轮圆月,说:“下月我便启程回瓜州去了,如今你身子渐好,娶了妻有人照应,我自是没什么好担心的。只是,每每想起当年你质问我,到底谁是你的亲生父亲,我仍心怀不安。”

    “长舟,不是每件事都要寻根究底,也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。这些年,我视你为己出,无论你如何想,在我心里你就是陆绍唯一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拱手一拜,“儿子明白,我永远是平阳侯陆绍之子,亦是平阳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。以往是儿子糊涂,让父亲祖母担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长大了。”陆绍忽然感觉眼眶有些湿润,戍守边疆的铁血汉子,头一次有种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,他笑笑,说:“你能这样想就好,我离京后好好孝敬祖母,好好待你的妻子,看得出来那孩子是真心对你,莫要亏待人家。至于长公主,不必管她做什么去哪里,养好身体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来年我回京,我们父子再比比,到时可不准再让着我了!”

    陆长舟称是。

    父子二人又说了些别的,聊的久了,等陆长舟回来寻楚橙时,就见他的小妻子已经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睡着了。

    陆长舟弯腰,推了推她,唤道:“楚橙橙,起来回去睡。”

    楚橙睁开惺忪的睡眼,人还有点迷糊,她揉揉眼睛,道:“你和公爹聊完了?那我们回t  去吧。”

    说着起身,可是坐的久了腿麻,猝然跌倒下去。陆长舟将她稳稳地扶住,定定看她两眼,在楚橙面前蹲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道:“上来,我背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有人要背她回屋,楚橙也不客气,犹豫了一瞬就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。陆长舟看着清瘦,但只有楚橙知道,这人衣裳之下包裹的是何其有力的身躯。他的背很宽阔,又暖暖的,趴在上面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。

    陆长舟背她不急不徐走着,惠娘等人就拎着灯笼在前方照明。走了一段,楚橙忽然扯扯他的耳朵,说:“夫君,我知道最后一箭你是故意输给公爹的,对吗?”

    “恩,被你看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楚橙呵呵地傻笑,说:“那当然,我聪明着呢。你是我的夫君,你的一个眼神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顿了顿,她毫不吝啬地夸起陆长舟来,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射箭呢,真厉害,在我心里夫君就像大英雄一样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笑意再也藏不住,仍是一本正经的语气,“多谢夸奖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真的,能嫁给你这样的冲喜夫郎,我挺满意的。”

    陆长舟沉默了下,回道:“我也是。”

    这个夜晚,元嘉长公主依旧没回平阳侯府。自从数日前她进宫看望太后,就一直宿在太后宫里。不见客,不出门,好像一只没有生气的活物,唯有太后同她说几句话才有反应。

    元嘉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女儿,她知道女儿这些年一直过的不如意。当年被心爱之人当面拒绝,后来又不情不愿地嫁给了陆绍,还被皇帝和陆绍算计,帮仇人养儿子。

    太后不是不气,只是再气也没有办法。对方是平阳侯府,镇守大周西北边境,那人又是皇帝心爱之人所生。她能怎么办,无数次劝女儿想开一些,皆是徒劳。

    这会,太后靠在一方百福引枕上,眉眼疲倦,劝说:“元嘉,颍州白氏未必就那么好,当年陆宛芙被夺,不也没见他有所行动?依哀家看来,陆绍倒是不错,为人忠厚言出必行。”

    元嘉长公主气道:“言出必行?他将陆宛芙之子抱到我的膝下抚养,可考虑过我的感受。我这些年一直在江南,就是不想面对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和离!”元嘉长公主斩钉截铁道,“那个平阳侯府,我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翌日,平阳侯府举家到京郊浮屠寺为陆绍祈福。陆绍在西北作战,每天危险重重,平阳侯府只有他一个武将,虽说陆寻和陆曦在朝中也担任要职,但说来说去,整个府邸的哀荣还是系在陆绍身上。

    这天天灰朦朦亮,平阳侯府举家就前往京郊了。十几辆乘坐女眷和仆妇的马车一路浩浩荡荡,终于在正午时分到达了浮屠寺。

    陆长舟亲自安排妥当,今日平阳侯府举家入寺祭拜,闲杂人等不许入寺。他带人前前后后查过一遍,确认没可疑之处这才让女眷们t  入寺,浮屠寺住持亲自招待。

    好巧不巧,许是昨晚楚橙趴在石桌上睡觉着凉了,今儿一起床就觉得头晕晕的难受。举家出门祈福毕竟是头一次,她不好推辞,只得硬撑着来了。

    入了寺,陆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妯娌被引着去往佛堂祭拜,陆长舟见她实在难受,就将楚橙带到一间禅房,说:“前头有我,你好好在这儿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不好吧,若大家发现我不见了追究起来怎么办?”

    陆长舟扶她躺下,说:“不怕,我自会应对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交待惠娘好好侍奉,因赶着去佛堂与陆老夫人汇合就匆匆走了。这是一间清净的禅房,内外室以屏风分割,陆长舟走后,楚橙口渴,吩咐惠娘去弄一碗蜂蜜水来,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睡了多久,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,她以为是惠娘回来了,挣扎着起身从床上坐起来,不想推门进屋的却另有其人。

    “陆绍,我们好好谈谈。”元嘉长公主关上门,语气冷冷道。

    隔着屏风,楚橙看见陆绍在桌旁坐下,语气也不怎么好,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楚橙万万没想到,会在这儿碰见公爹和婆母,看起来两人似乎还有重要的事要说。她无意偷听,可现在出去已是来不及了,肯定要迎面撞上。她纠结了一会,只得静悄悄起身,躲到了一方檀木四方柜后头,在心里祈祷着公爹和婆母快些离开。

    可是事与愿违,元嘉长公主与陆绍非但没有立即离开,还渐渐吵了起来,而接下来楚橙听到的话,更是让她惊掉了下巴……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