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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杀戮

    满院皆是旧时与我相识的那七位武士,昔日陪我练习剑术的卫大哥,此刻就提剑立于曹丕身侧。他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曹植是绝不会跟曹丕告密的,到底是怎么回事?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

    我愣愣地站着,一动也不敢动。看着曹丕阴冷的眼神慢慢逼近,我忍不住抖声叫住他:

    “子桓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住口!”曹丕剑指着我,恶狠狠地吼道,“我不是你兄长。崔子嘤!你知道你边上站着的是什么人吗!?”

    我闻言鼻酸,但还是颤巍巍上前,挡在杨夙面前。

    “二哥,请你放过他吧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?”曹丕啐了一口,“若今日先得了消息来的人是父亲,就不是把你抓回去这么简单了!”

    我瞬间明白过来,曹丕只带了七人来,而曹操还不知道杨夙在这里。曹丕是在保护我,同时,他想在赶在曹操到来之前,将杨夙灭口。

    可曹丕与杨夙之间,究竟有何仇怨呢?

    “二哥!你听我解释——”

    “让开!”曹丕挥剑喝令道,“弓箭手准备——”

    弓弩张驰声,声声震耳,一触即发。

    “世子别来无恙?”

    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夙突然笑了。

    “多谢世子,还认得在下。”

    曹丕握紧了手中的长剑,将目光移向杨夙:

    “哼,自然认得,大名鼎鼎的杨护军,化成灰也认得!真没想到啊,那么多年过去了,你还活着呢!老家伙,离我妹妹远点!”

    “呵呵,你妹妹?”杨夙怪异地笑着上前,径直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,“你问问她,谁才是她二哥?”

    杨夙一句话将我心理防线击个粉碎,脑中突然幻想出荀小娥当年笑唤杨夙“二哥”时甜美的笑容。

    对待荀小娥,他才不会舍得如此狎昵吧?

    到底我崔缨在他杨夙心里,是我自己,还是荀小娥的替代品呢?我呆呆地站着,失了心神,只任凭杨夙有些劫胁性质地贴近。

    “放开!不准碰她!”曹丕起了杀意,愤愤地提剑指着杨夙道,“老贼!你机关算尽,如今还想拉我曹家人下水,居心何在?”

    杨夙笑道:“并无人逼迫,她可是自愿成为我俘虏的。”

    我反应过来,自以为猜透了杨夙的计谋,于是暗暗地对他说道:“快,假意挟持我,这些武士手里有弓,个个武功高强,你……”

    可还没等我说完,一只苍老的大手就擒住了我的脖颈,我想说句“太用力了,轻些”,一时竟也不能了。

    曹丕先是吃了一惊,继而冷笑道:

    “子嘤,二哥晓得这又是你的把戏,可你庇护此人到了这等地步,我是万万没想到的,你就这么信任这个老不死的么?”

    杨夙笑了,笑得陌生,笑得让人心寒,他一边冷嘲热讽,一边还加重了手下掐按的力气。

    “这曹丕对你毫无相信。崔缨,看来你在他们曹家人心中的地位也不怎么样嘛。”

    我的双手不自觉地去拉扯脖间的大手,可越发感觉到不对劲,呼吸越来越困难。脑部涨血,表情痛苦不堪。恐惧袭遍全身,我现在只觉得身边站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。

    我怎么也没料到,杨夙真的敢下狠手扼紧我的脖颈,根本不用我伪装什么。

    而曹丕,也真的敢赌我是在演戏骗他。

    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一颗被黑白双方皆遗弃的棋子,可怜且可笑!

    “还不肯退么?再等,她的脖子可就要拧断了。”

    眼角落下了清泪一滴。向杨夙求饶已是不可能,于是我侧眼看着一旁冷观的曹丕,将最后的希冀投给了他,嘶声力竭喊道:

    “二哥——救我——”

    曹丕终于动容,他恨得咬牙切齿,却不得不挥手,示意卫兵收弩。杨夙也随之松了手,任由我瘫倒在地,大口揣着粗气,剧烈咳嗽。

    “老贼,你想怎样?”曹丕问。

    “今日并没有兴致与尔等作耍,识相点,让开道来,”杨夙说着又用拄拐戳了戳我的脊背,“至于此人,我必须带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做梦!”曹丕挥剑再指杨夙,“我们曹家的人,还轮不到你来处置!”

    我缓过神来,伸手去摸腰间佩剑,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,却被杨夙一脚踹开,青萍剑也三两下便被他用脚蹬起抢在手中。

    “子嘤——”曹丕疾呼。

    “别过来,再敢上前一步,我就杀了她!”杨夙喝道。

    曹丕双拳紧握,冷静下来:“好,只要你放了她,我就让我的人销毁弓弩,给你一个杀出这个小院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曹丕对自己手下七员武士十分自信,而杨夙上回锻造的趁手宝刀犹在室内收纳着。

    “好笑了,明明可以两全的事,为何我要做出选择呢?我尊贵的子桓公子,你说是么?”

    遇到对手,曹丕黠笑得愈发得意了:“呵,本公子也没有十分的必要在乎你身边所谓的人质,你敢赌一赌,本公子就不敢乱箭齐发么?”

    杨夙笑:“行,那我就陪你们玩玩。”

    还没等我劝阻,曹丕旋即挥令,教武士们斩断了弓弦,卫大哥随即上前将我扶回后方。

    “子桓公子,你到底还是很年轻呢。”

    杨夙莞尔罢,扔了拄拐,横举青萍剑,脱去剑鞘,在我身后嗤笑道:

    “崔缨,还记得我说过的么?你这剑未曾开锋,华而不实,待今日我为你开锋,教汝杀人,也让此剑一尝鲜血滋味!”

    “杨夙!你不要乱来!”我嘶哑着声音喊道。

    可在场有谁会听我的话呢?任谁,都不曾把我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那把落入杨夙手中的青萍剑,正是曹丕生日送我的那把宝剑,曹丕自然一眼就认出。他睥睨着失魂落魄的我,眼中喷射出的烈焰似要将我吞噬,却只冷哼一声,扭头继续看着杨夙。

    “老贼,我师父史阿曾为你所辱,今日一战,我定为我师父出这口恶气。”

    “呦,史阿,他还活着呀?”杨夙笑。

    “住口!”曹丕恨恨地骂道,“当年你我的恩怨还没了结,今天正是个好日子!老贼,你的死期到了!”

    说着曹丕就要指挥武士们杀上前,我慌忙拽住曹丕的衣袖,跪求道:“二哥!二哥!求你们别打,我跟你回去,真的,就让他离开这儿吧!!”

    曹丕一扬袖,狠狠将我甩开:“事到如今,还敢替他说话?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”

    “二哥——”

    见我哀求状,杨夙瞬间狂怒:“不许跪!站起来!崔缨,你个懦夫!”

    曹丕凶狠冰冷的模样全然不似从前,任我流干了泪也唤不回。我那时好像突然明白了,他曹丕只会对亲信之人付以温情,对旁人除了冷血无情,再没有怜悯的了。

    竹林里吹来一阵阴风,吹得我发丝乱舞。我泪流满面,不停叩首,痛苦不堪,却怎么拉也拉不住曹丕,只能看着他们一窝蜂拥上前,刀剑交锋,厮杀起来。

    纯粹武斗比战场交兵更加激烈,那些平日与我欢笑的兄弟们,此刻竟与我曾经的好友厮杀成一片,混乱中,我就看着杨夙用青萍剑砍伤他们的臂膊、肩背,甚至割破脖颈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、四个……不几时,鲜血便已喷溅了一地,连着菜圃里新长的白菜,也沾上血腥。到底是曹操给曹丕精心选出的近身卫兵,杨夙杀红了眼,自己也没占到多少便宜,一身白衣已染红了大半。

    原来这数月与他相处时,他还隐藏了真正的实力。

    谁说未开锋的剑就不能杀人呢?

    那剑,曾在这几位武士的教导下,在我手中舞过无数遍王越剑法。

    可杨夙简直就是从地狱而来人间的罗刹。

    可他下一刻就击败卫大哥,手起剑落,割破了他的咽喉。

    “不!不要——”

    我发了疯似的哭喊,扑上前时已来不及,只能崩溃地跪在血泊里。

    世界黑白无声了。

    我的侍卫大哥啊,他姓卫,是个憨厚可靠之人,他平常最爱笑,他跟我的关系最好。可现在,他倒在血泊里,脖子上血流如注,我哽咽着扯着绿罗裙想给他捂住,却怎么止也止不住他的血了啊。

    狂风乱舞,反复无情地掀开我努力想遮掩血痕的裙摆。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,恐惧地颤抖不已,只能俯身掩面哭泣。

    卫大哥眼神迷离,用尽最后的力气,只从喉管中轻轻吐出两字:

    “别哭……”

    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,一切也结束得太快。

    我感觉我那时所处的并非人间,而是一个充满杀戮的地狱。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,黑白衣裳的二人却仍厮杀在一起,雌雄双剑交相对峙。

    可世之利剑,从来是以执剑人剑术高低分雌雄,而非利剑本身。我没有本领控制利剑,只能眼睁睁看着利剑被人从手中抢走,反过来去伤害关心我的人。

    我在卫大哥的尸身旁嚎啕恸哭,声音凄厉。

    杨夙闻声回首,出了神,曹丕趁机挥剑攻击,径直划伤他脸庞,留下一道浅浅血痕,却惹来杨夙一声诡笑。

    “丕世子,这世上,不是谁都能玩得起剑,剑术不精,只会祸国危民,殃及弟兄。今日,且容在下教教世子真正的京洛王氏剑法吧!”

    杨夙回剑辗转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近身攻击曹丕,不过两招,就重重砍伤了曹丕的胳膊,逼得他倒退数步。同样是王氏剑,曹丕在杨夙面前毫无招架之力,不几时,曹丕已支撑不住,撑剑单膝跪地,嘴角血痕渐浓。

    “别打了!别打了!”我扑上前,拦住挣扎着站起的曹丕,“二哥,我求求你,别打了,真的打不过他的!”

    “别打?崔缨,你可还有心?你看这满院的尸体,他们哪一个人你不认识!?”曹丕悲愤万端,掣剑起身,仍要寻仇。

    目睹着一幕幕惨剧在眼前发生,却无能为力,七大近卫已由活人变作僵尸,我再不能看着曹丕被杨夙夺取性命。于是转身抡起一根粗壮的木柴,冲上去狠心朝曹丕的后肩打去!

    曹丕还来不及说话就不省人事倒地。

    对不起,对不起,子桓,子桓,原谅我真的只是想保护你,面前这个人已然是修罗!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魔鬼!

    对不起……

    不安宁的小院终于恢复往日的安宁。

    不安宁的心脏却似在爆裂般巨响!

    我睁大恐惧的双眼,就这么跪在曹丕身边,双掌撑地,魂飞魄散地面对着眼前的残局。

    “干得好极了。”

    那人步履不稳,仍要笑着上前。

    虽然全身战栗,我还是红眼挡在曹丕前面,嘶哑着声音朝杨夙怒吼道:

    “杀了那么多人!还不够吗!?你还想做什么!?”

    “做什么?”

    杨夙早已笑得面目狰狞,鲜血从他脸上那道剑痕流出,一直垂延到了脖颈。

    “你问这八年他曹操一直对我做了什么?我在他爱子身上戳几个窟窿又算什么?”

    明明很害怕,却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,我哭道:

    “要报仇你找曹操啊!想伤他曹子桓分毫,先从我崔缨身上踏过去!!”

    杨夙紧逼上前,将满是血渍的长剑插在我面前的泥地里,又一把将我从地上揪起,我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,浑身颤抖发冷。

    他怜悯般看着我,掩袖替我揩去脸上的血迹,忽而又怪笑,紧紧抓起我的手腕。

    “崔缨,你最好想明白,谁才是你的朋友,谁才跟你是同个世界的人!”

    “朋友,朋友,哈哈哈,朋友……”我疯笑着,拼命挣脱他的束缚,啐了他一口,“此刻从你杨夙口中说出这两个字,我只觉恶心!”

    我正色告诉杨夙:“待我好之人即是我友!我的朋友,会考虑我的感受,会关心我,绝不会舍得利用我!更不会狠绝地践踏我的尊严!他曹丕,与我虽非同个世界,至少看得起我,从不嫌弃我的蠢!也绝不似你这般反反复复挖苦人!你用曹丕送我的剑,杀曹丕的亲信,杀光我的朋友,杨叔夜,你可真是能掀起许都血雨腥风的人呢!”

    我哭笑不得,说着便跌坐在地,陷入自责的深渊,满面泣痕,绝望悲吟:

    “我早该知道的,我早该醒悟的……今日种种,都是我造成的,上回你就已利用过我,今日又是一回,没了,什么都没了,我在你眼里,究竟算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杨夙弹了弹衣袖风尘,又笑了,笑得真的好假好假:

    “演戏嘛,不演得真些,如何教他们信呢?你那么笨,我不利用,你活得下来么?至于这几个死人,对你来说是朋友,对我来说却是杀手,适者生存,乱世就该这样你死我活。你真以为,他们很在乎你么?”

    “事到如今,你还能笑得出来??”我悲痛不已,泪水止不住地流,“呸!好生冠冕的理由!我真没想到,你现在变得这样卑鄙!”

    “卑鄙?说说看,我怎么卑鄙?”杨夙好玩似的,蹲下来欣赏我的眼泪。

    “你费尽心机想断我后路,离间我和曹家的人,阴险至极!!”

    “对,你猜的一点没错。”

    我闻言一时凝噎,信了杨夙的话,于是顿了顿,凄凄凉凉地骂道:

    “杨夙,你本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好儿郎,如何沦落成恶习遍身的杀人魔?崇尚李白的京洛少年,曾经冠盖满京华,最终却活成了烂柯人。杨叔夜,杨护军,你可真可笑!你可真可怜!”

    我声嘶力竭地骂完,杨夙却作色发怒,不再与我多言,背过身去。

    “我不与你废话,曹丕肯定留了后手,此刻只怕早有报信的快马加鞭告诉了曹操。马上跟我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你做梦!我不会跟你走的。”

    我收起眼泪,清醒地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:“至于你,也别想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我拔起插在地上的青萍剑,直接抵在杨夙的脖间。

    杨夙略略惊异,冷冷回过头来,也不看那剑一眼,一步步上前,任凭利刃划破他的肌肤。

    万万没想到,杨夙将我的性格拿捏得这般准确,我顿时失了神,再拿不稳剑。只见他一下便拧住我握剑的手腕,剑也顺势掉落于地,发出铿锵的低鸣声。

    说时慢那时快,杨夙将我拖拽至石案前,一手拂开棋局,一面将我的右手腕扣在石案上,一面拔出我腰间佩戴的匕首,快速在我虎口划了一刀。

    被杨夙摔在地上后,我按着我的右手腕,疼得咬牙直哭。

    杨夙哈哈大笑,他单手撑着石案,微微俯身,嘲讽道:

    “疼吧?疼吧?亏你这样还想着操控赤壁战局,崔缨啊崔缨,你真以为自己跟着曹军走过乌丸,体验了一回军旅生活,就很勇武就很了不起了么?告诉你,你再这副模样,必将死无葬身之地!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!不是的!我也见过死人!”我哽咽道。

    “可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战争么?你流过很多血吗?你有过濒死的感觉吗?你知道利刃刺骨有多痛吗?你连一个小小的划口都承受不住,崔神仙,你是来赤壁做梦的还是送死的呢?”

    我扶案而起,冷眼瞪着杨夙,坚定咬牙道:

    “我就算死,也不会跟你走!哪怕拼了我这条命,我也要去赤壁!杨叔夜,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!你快给我滚出许都!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!”

    杨夙点点头,终于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他仰头看了万里晴空良久,眼中仿佛噙着泪,怜悯似的喃喃道:

    “你放心留下吧,他们不会杀你的,只是你放了我,难免受些皮肉之苦,好自为之,但愿你能捱到赤壁之战,但愿你还有命活……”

    “带曹丕进屋内去吧,再晚些,他就该失血过多而死了。

    “对了,下次赤壁再见,你我便是敌人,再无昔日同学之谊。”

    杨夙拾起他的那根拐杖,不过数步,便在缓慢流动的分秒中,与我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“祝你好运,能留个全尸。”

    这一别,生死茫茫,从此陌路。

    清风拂面,喉若灌有重铅,再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。

    双腿如钉在原地,再迈不出一步,再不能与他并肩同行。

    我哽咽不语,泪眼朦胧,再看不清杨夙一瘸一拐拄杖渐远的身形。

    所有的脆弱在此刻崩溃瓦解,所有的恩怨在此刻爆发宣泄,所有的悲痛在此刻撕裂四散,却终究只有声音沙哑的一句呼唤:

    “等等——”

    杨夙顿住脚步,听我说不出声,便回头,给了我最后一个微笑:

    “你要等,可时间它不会等。我等了你十年,她却等了我十八个世纪。道不同不相为谋。崔缨,今生你我缘分已尽,只愿来生,再不重逢。”

    杨夙转身,继续牵着马,疯疯癫癫地走了,边走还边高声念道:

    “凤兮凤兮,何德之衰!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已而,今之从政者殆而!”

    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。手持绿玉杖,朝别黄鹤楼。五岳寻仙不辞远,一生好入名山游。可笑世之痴情人,辜负了青春华年,枉送了卿卿性命。可笑迷津不知返,待到山穷水尽时,方悔当初不从道……”

    杨夙笑着笑着就哭了,他哭着颤声唱啊:

    于何献之楚先王兮。

    遇王暗昧信谗言兮。

    断截两足离余身兮。

    俯仰嗟叹心摧伤兮。

   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