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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六十五章

    兰吹寒虽然醒来,且暂无性命之虞,但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魂儿,不说话,也对解彼安的关心不理不睬。

    解彼安叹道:“他这个样子,我怎么敢让兰阁主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他活着对衔月阁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还能康复吗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说。”范无慑摇摇头,“经历过心魇的大多心智受损,在无间地狱里经受的是身心的双重折磨,所以即便从那里离开,多半也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他是活人,并不是只有一缕人魂的鬼,而且,他待得时间也不长。”比起地狱中动辄十年几十年的刑期,区区几日听起来确实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样,我们帮不了他,要带他去纯阳教,他有纯阳功法的底子,那里又汇聚了修仙界最好的医师,或许能救他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,神情木然的兰吹寒,心中窒闷不已。

    “纯阳教还在九州各地设有分舵,或许可以助我们找到许之南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解彼安点点头,“我们启程去纯阳教。”

    兰吹寒的身体显然受不了御剑飞行,于是他们租了一辆马车,山高路远,必然要耽搁不少时间——

    路上几日,范无慑都没有提起在无间地狱发生的事,这让解彼安多少松了口气,但还是有意无意地回避。他仍然不知道俩人该如何相处,他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对范无慑横眉冷对,从他亲口叫出“小九”的那一刻起,从他强烈的想要“拯救”那一刻起,可也无法抹平过去的疮痍。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远离,彻彻底底的远离,可如今俩人的命运又被绑在一起。

    范无慑在马车外透气,解彼安就在车厢内喂兰吹寒吃药。兰吹寒的身体在他们的调理下好了许多,但精神依旧没有回复,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封闭在了这具躯壳里,外界根本触碰不到。

    解彼安也照例与他说话,叫他的名字,试图能引起他的一点注意,当然,还是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几天后,他们抵达了荆州,照闻亲自将他们迎进落金乌。

    与无量派的萧条无独有偶,纯阳教亦是呈现日渐衰弱的颓势,再看看不知该何去何从、恐怕这辈子都不敢踏入中原的苍羽门,昔日的三大门派皆是日薄西山,仙盟也早已名存实亡,修仙界到了这幅光景,比起百年前魔尊的时代还要惨淡,最可怕的是,灾祸还没有结束,这可能还不是最坏的结局。

    照闻听了兰吹寒的情况,马上派人去江南给衔月阁送信,同时召来纯阳教的三名长老为兰吹寒诊治,这三名长老都是修仙界赫赫有名的神医,由于修习纯阳功法,他们不仅仅精通药石针法,还能以纯阳功法为人疗伤去疾,两相结合,什么疑难杂症到他们手里也至少可以缓解。

    但听完解彼安的描述,又仔细为兰吹寒诊了心脉、探了灵脉后,三位长老都陷入了沉默,不时地抚须摇头,就是谁也不先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一屋子人都等着他们。

    最后,三位长老十分默契地一起聚到了角落里,小声商讨起来。

    足足过了半个时辰,三人才讨论完。

    陈长老拱了拱手:“便由我来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长老请。”

    “此等病因,过于离奇,说实话,老夫几人从未遇见过,不过这症状,倒是与失魂症颇为相似。”

    所谓失魂症,就是人在受到过度惊吓或经历大喜大悲时,魂魄离了壳,通常要找修士做法,将那一缕魂魄找回来,但若是离体时间太长,就算找回来,可能也要变成了傻子,民间得失魂症最多的情况,多与邪祟有关。

    但是,对于一名修仙者,尤其是兰吹寒这般已逾长老级修为的修士来说,除非遭遇什么极端的情况或攻击,不可能失魂,而兰吹寒恰恰就经历了闻所未闻之事——以活人之躯被打入无间地狱。

    “失魂症。”解彼安沉重地说,“那他是真的失了魂吗?”

    “并没有,他三魂六魄健在,肉身也无大碍,无间地狱的阴气确实损害了他的身体,他又多日不吃不喝,才会变得这么虚弱,但这些损伤都会痊愈,可是他的病症,是真的不好对付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他并没有失魂,那该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我们推测……”陈长老轻抚长须,与其他两位长老对视后,道,“那‘心魇之室’的名字取得贴切,我们推测,他是被魇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作何讲?”

    “魇这个字,引申自噩梦,传说中有种鬼叫魇鬼,专出现在人梦里,趁睡魇人,令人‘气不得伸’,比如很多人身在梦中,却醒不过来,便是这魇鬼作祟。不过魇鬼通常很弱小,只是吸人一点精气,最终人在挣扎下还是会醒来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点点头:“我知道魇鬼。”

    “兰公子并非有魇鬼附身,只是他的症状很像被魇住了,在心魇之室受的刑,让他沉睡在最痛苦的记忆的噩梦里,醒不过来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倒吸一口气:“我明白了,长老的意思是,要想醒来,只能靠他自己。”

    陈长老点点头:“人越是疲倦虚弱时,越容易被魇鬼附身,同样的,兰公子在无间地狱浸淫阴气,身体虚弱,加之那刑又过于残酷,所以他被魇住了。我们能帮他的,是为他

    调养肉身,让他恢复体力,同时不停地唤他,与他说话,但真正要醒过来,还是要靠他自己的意志。”

    “他需要一些刺激。”范无慑抱臂依靠在门边,他有意远离所有人,因为他知道这帮人都害怕他的靠近,但他高大的身躯依然造成不可忽视的威压,“光是说话不行,得说到点子上,他因什么被魇住,就要拿那些记忆去刺激他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范无慑冷道:“我受过心魇之刑,我说有用就有用。”

    “是,应是如此。”陈长老忙点头。

    “可是我们要拿什么刺激他。”解彼安皱眉道,“没人知道他前世经历了什么,或许他的记忆在金箧玉策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一个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江取怜前世的名字。”范无慑轻觑了兰吹寒一眼,“应该有用。”——

    解彼安坐在金乌湖边,面冲波光粼粼的湖水,背靠一株千年香樟,低头擦拭着自己的剑。

    他闲暇时总爱擦剑,哪怕已经擦得光可鉴人,也还是会反反复复地擦。从前闲暇时爱种花,如今一园子兰花,恐怕早已荒废,唯有手中这把君兰剑可以稍作慰藉。

    巨大的香樟树散发出阵阵辛辣的气味,不住地扑入鼻息。他从前很讨厌这味道,他自幼爱花,终日生活在清新沁雅的花香中,怎么能忍受这样古怪的味道,且樟木的气味是有毒的,寻常百姓家防虫也只是取用一点,可不见谁把香樟木种在住的地方。

    唯有纯阳教,唯有落金乌。

    但这种说法有失偏颇,并非是性情古板古怪的纯阳教修士喜欢把香樟树种在住的地方,而是这片土地本就有这一株千年古树,同时,还有天下所有修士趋之若鹜的洞府,所以,纯阳教先祖不得不在此定居,且一丝一毫也不敢坏此地的风水,这棵树自然也就成了纯阳教的圣物。

    后来,纯阳教修士发现这香樟树的气味虽然难闻,但却十分提神醒脑,对修为有益。

    解彼安因思绪纷乱,特意来到这树下坐了一会儿,果然被熏得愈发清醒,得以梳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。

    照闻告诉他,不仅仅是他们在寻找许之南的下落,酆都城一战后,纯阳教就发动了所有力量去寻许之南,为了拿回纯阳教至宝金镂玉衣,而有线报称,许之南可能从未离开过蜀地,甚至在蜀山一带出没过。

    依许之南当时的状况,确实也跑不远的样子,所以他很可能真的没走远,自然也不可能不远万里跑回赤帝城,毕竟苍羽门也不会放过他。

    他们打算等衔月阁主兰自若赶来纯阳教后,就启程返回蜀地,在纯阳教修士的配合下搜捕许之南。

    从许之南手中抢金箧玉策,自然是比从江取怜手中抢生死簿要简单得多。

    待拿到其一,才能对付江取怜。

    正思索着,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,他不用回头,就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。

    一双脚停在了他身侧,头顶传来一道动人的嗓音:“大哥,你在想什么。”那声音明明是低沉的、甚至带一点沙哑的,肃杀之时能听得人毛骨悚然,可仅是换了腔调,就有一种厚重的温柔。

    解彼安没有回答,只是把剑举起来,做着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——将白帕从底部一路抹到剑锋。

    “我猜猜。”范无慑在解彼安身边坐了下来,“你在想兰吹寒,在想许之南,在想崔府君和薄烛,在想江取怜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把兰吹寒交给他爹,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,他变成这样并非你的错,不要再胡思乱想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会好起来的。”解彼安淡道。

    “许之南,我们也会找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其他人,正待我们去一个一个地解决,你此时多想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你究竟想说什么。”解彼安放下了剑。

    范无慑眨了眨眼睛:“你有想我吗?”第二百六十六章 解彼安别过脸去不看他:“我在这樟树下醒醒脑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也靠在了树干上,他皱了皱鼻子:“真难闻,小时候你都在我衣柜里放一种香包,虽然不如兰花那么香,但比这好闻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里面有檀香和薄荷。”

    “嗯,你给我用的香,防虫的、熏衣的、安神的、沐浴的,味道都不一样。”范无慑浅笑着说,“都很好闻。”

    一阵微风拂来,吹皱了平静的湖面,旋过这颗千年古树,将香樟的气味冲淡些许,似乎不再那样刺鼻。此时九天之上,金乌西落,黄灿灿、金闪闪的一轮火球,余晖依然烧得炽烈,在烟波荡漾的湖面洒下层层叠叠的华光,像是沸了一湖鎏金。这湖很大、很广阔,它的岸仿佛与地平缝合,在肉眼难以企及的远方,当夕阳自正西垂暮,从此看去,它轰轰烈烈地坠入了湖中。

    落金乌由此得名。

    此番壮美之景象,令二人一时都失了声。

    直至太阳完全落了山,解彼安才缓缓开口:“你还分得出来,我以为你只识香臭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喜道:“我分得出来,虽然我不记那些香的名字,但是大哥衣食起居的所有味道,我都记得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放下手中巾帕,将剑收入

    鞘中。

    范无慑下意识挺直了腰,他预感到解彼安要对自己说什么。

    解彼安果然转过脸来,平静地看着范无慑:“如果我们能打败江取怜,让人鬼两界恢复平静,之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“和你在一起。”范无慑毫不犹豫地说,“你想去哪里,你想做什么,便也是我心之所向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,天机符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微怔。

    “一切结束后,你打算怎么处理天机符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将天机符留在身边,它就会不停歇地侵蚀你的意志,诱发你的心魔,这次在无间地狱里,你险些就失控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沉声道:“无间地狱里的情况是最糟糕的情况,我不会轻易变成那样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每一次使用天机符,阴气都会不断地侵入你的身体,你靠着它变得越来越强大,却也越来越冷酷。”解彼安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,“前世的你就那样变成了魔尊。”

    “前世的我之所以变成魔尊,是因为你……”范无慑深吸一口气,“是因为,我经历了那些。可现在我们的误会已经不在了,我不会再变成那样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心中的愤怒和仇恨,永远不会消失,你亲口对我说过,无间地狱百年,让你已经不再有人性。”解彼安黯然道,“你的脾性我了解,你自小争强好胜,一直都有问鼎修仙界的野心。诚然,没有哪个修士不想登峰造极,不想得道成仙,但是你所拥有的力量,太邪恶太强大了,你控制不住欲望,就会被欲望反噬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静默片刻,声音低哑:“那么大哥希望我如何。”

    “我希望你在江取怜死后,封印天机符,然后把山河社稷图还给我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沉默了。

    “你应该明白,倘若江取怜败了,许之南也死了,这世上最大的威胁就成了你。人鬼两界需要回归平衡,不需要另外一个霸主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知道他们会将我当做最大的威胁,倘若我封印天机符,何以自保。”

    “以你的修为,在任何人面前自保都不成问题,反过来想,若你没有天机符,你便不会是那个威胁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未免天真了。”范无慑的口吻变得冰冷,“他们怕我,就算我已经转世重生,他们依然怕我,恐惧会滋生恨,天机符尚能威慑他们,若是没有天机符……你还要我把社稷图也给你,他们绝无可能放过我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徐徐说道:“你这一世造的孽不少,就算有人要向你寻仇,也是无可厚非。一切结束后,你不要再造因果,找一处山灵水秀的地方潜心修道,了此余生吧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轻吁一口气:“好,若大哥愿与我归隐,我可以放弃一切。”

    “无慑,我们回不去了。”解彼安站起身,缓步走到了湖边,只留给范无慑一个决然的背影,“无论是做师兄弟,还是兄弟,还是……还是道侣,都无可能,我们之间最好的归宿,是此生不复相见。”

    “胡、说。”范无慑咬牙道,“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离开你,你明知道我有多需要你。”

    “若你强留我在身边,时间久了,便会因怨生恨,到时候,我们只是再回到从前的困境。”解彼安转过身来,“无慑,我可以放下对你的恨,但我无法原谅你,我们也无法回到从前。”

    范无慑深深地望着解彼安,他想从那双平静的眉眼中看出情绪的漏洞,可是没有,什么都没有,让他连一丝一毫可以攻入的破绽都找不到,他沉默良久,也许是失望了太多次,心再痛,也没有太大的起伏了,他苦笑一声:“大哥,你现在就跟我说这些?你不等到卸了磨再杀驴吗?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拿江取怜威胁我,毕竟正如你说,除了你,没有人可以阻止他。若你强留我,我也逃不掉。”解彼安用一种讲道理的、可以称之为耐心的口吻说道,“但我也说了,我无法原谅你,我们也回不到从前,你如何能控制自己膨胀的欲望,若我们重蹈前世覆辙,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我的意义。”范无慑笑了笑,眸中浸染哀伤,“你要我封印天机符,交出社稷图,可以,拿你来换,只要你把你自己给我,我什么都可以舍弃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缓缓低下了头。

    范无慑也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在他的发际上轻轻吻了一下:“我不会再问,我做什么你才会原谅我,我会站在你身边,为你打败所有的敌人,扫清所有的障碍,为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喟叹一声。

    “我不会拿江取怜的事要挟你,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既然认了我是小九,就不可以反悔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反悔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大哥可以给我做一顿饭吗。”

    “做饭?”

    “你在奈何桥上,喝下孟婆汤前,你说,你此生最大的遗憾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说了。”解彼安忽觉得有些气短,不想把这句话听完,但他没有半分怀疑孟婆的说辞,试想前世的他,到了意识将要覆灭、即将迎来新生的那一刻,心中恐怕并非欣喜,而是不舍,到那一刻,爱恨情仇都已经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什么,一定会毫无犹豫地凸显

    出来。

    后悔没给离家多年归来的弟弟做一顿饭,那样简单的、纯粹的遗憾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给我做,好吗。”范无慑伸手轻抚解彼安耳边的碎发,“不要留下这遗憾,我真的很想再吃一顿大哥做的饭,这亦是我百年来的愿望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回避道:“现在不是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这是答应我了吗?什么时候都可以,我会时不时向你讨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范无慑笑道:“我说过,我会得寸进尺,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和你在一起,我们之间最好的归宿,绝不是此生不复相见,而是恩爱度此余生,我会拼了命对你好的。”

    解彼安抵着范无慑的胸口将他推开,范无慑却反抓住他的手,按在自己的左胸膛,那一下一下炽烈跳跃的心脏,像铿锵有力的誓言。

    解彼安抬起头,正撞上范无慑坚毅笃定的双眸,这双眼睛,从少年时起,就是这样蕴含着对他的势在必得,可惜他那时候不明白,如今他明白了这个人虽死无悔的坚定,他无法不为之震撼。:,,请牢记收藏:, 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